你以为我为两千年前那个不忠的男人写过诗,织过锦吗?

2024-07-20 -

“誓言虽在,锦信难托他人,不!不!不!”这是陆游对沈园墙上留下的唐婉的永恒回应。然而,在这段才子佳人的残篇中,却隐藏着另一位才女的婚姻故事——让“锦信”成为典故的苏蕙。

在中国国家博物馆展开这幅近七米长的《千年美人图》,数十位古代女性跃然纸上。长卷画作为一个特殊的空间,显然不同于我们现在的全景相机,而是增加了一个压缩的观者视野和思维世界,就像《清明上河图》的空间压缩、《韩熙载夜宴图》的时间压缩一样。《千年美人图》是对美的标准的一种压缩。

辽代壁画墓群_辽阳壁画墓_宝山辽墓壁画

《千年美画》中的苏晖。

苏蕙的故事有些俗套,一个被丈夫抛弃的喜新厌旧的妻子。只要翻开剧本,除非才子佳人的故事止步于新婚之夜,只要是讲婚后的故事,几乎都摆脱不了“痴情女子与不忠男子”的主题。由于古代社会女性的从属地位,即便是圆满的结局,也往往离不开女性角色的妥协。在流传最广的苏蕙故事版本中,人物的特别之处或独特魅力在于,苏蕙赢回丈夫窦涛芳心的方式,是以自己的才华和能力创作出一幅回文锦璇玑图,于是窦涛选择将自己宠爱的妃子赵养泰送回关中,并派人去长安接走苏蕙,夫妻二人白头偕老。 但从宠妃赵养太的角度来看,这样的结局,难道不是一种“不忠之人”式的趋向吗?洪升对此愤慨不已,并非出于对苏蕙和赵养太的同情,而是因为他认为窦桃的选择不应该受到妻子苏蕙的影响。

可是,历史上的苏慧真的是这个样子吗?

其实并不是。

辽阳壁画墓_辽代壁画墓群_宝山辽墓壁画

本文出自《新京报书评周刊》2024年1月26日B02-03版专刊《看画》:

B01「主题」看画

B02-B03「主题」每一寸锦缎都精雕细琢,苏绣最美锦缎

B04-B05「主题」孤单又遥远,战火下寻亲的艰辛历程

B06-B07「主题」明代皇帝龙纹太阳表

B08《新知》种子,植物寄往未来的包裹

撰稿人:毛嘉静

苏晖的故事

一个愚蠢的女人和一个不忠诚的男人?

苏蕙是前秦人,《晋书》用短短的66个字,记录了她的一生经历和非凡的才华:“窦陶妻苏氏,石平人,名蕙,字若兰,善文。苻坚年间,陶氏为秦州刺史,流沙流沙,苏氏思念,织锦诗一首,回文体,赠予陶氏。诗一读,凄婉凄婉。全诗840字,多处未记载。”

在这个短篇故事中,苏蕙因为思念丈夫而创作了回文锦璇玑图,夫妻之间又没有第三者。随后又延伸出两种不同的故事延伸。一是《太平御览》引述崔鸿《前秦录》说:“秦州刺史窦陶夫人,彭城知县苏道之女,才华横溢,博学多识,织锦作回文诗,以赎夫罪。”不仅给苏蕙加上了家世背景,创作原因也改为“赎夫罪”。 另一则出自《文选》李善引《织锦回文诗序》注:“窦滔被流放秦州流沙,其妻为苏氏。离秦州前,与苏氏辞别,发誓不再娶。至漠中娶妻,苏氏在织锦时,为苏氏织了这首回文诗。苏氏是福国人。”“不忠之人”的框架开始显现。

对后世影响最大的作品,莫过于武则天伪署的《璇玑图续》,字数最多,情节最详尽,还刻画了名媛赵养太。苏蕙也从《晋书》中的“失意妇人”变成了“暴妇”、“妒妇”,最后创作《璇玑图》是为了避免成为“弃妇”。文中的苏蕙“性急妒妇”,还辱骂同样“谗言谗言”的赵养太。这两个女人可以说是与窦滔作对的。窦滔带着赵养太一起镇守襄阳,苏蕙不愿随他而去,于是被窦滔抛弃。“苏蕙懊悔自伤,便织回文”才赢回窦滔。可以说,《璇玑图》的创作被降到了最低限度。 这个故事如果没有“才华横溢,超越古今”的宣姬图,似乎和普通的戏剧没什么区别,也可能是与苏蕙和窦滔真实生活偏差最大的版本。但它被流传下来,大概是为了满足后世读到这个故事的心情。女人希望不忠的男人回心转意,男人希望自己的才华得到认可。只是故事里的人,已经不再属于自己了。

虽然胡适并没有说“历史是个小姑娘,谁都可以装扮”,但这并不妨碍很多人这样想象历史。但很多情况下,和苏蕙一样,原始记载稀少,在流传过程中,不同时期不同身份、不同境遇的人根据自己的理解和需要,对这个故事进行了多次重新整理和积累。比如洪升就曾以苏蕙的故事为蓝本,创作了《织锦记》传奇。原文已佚,但他留下了序言,表达了对苏蕙这个人物性格的不认同,以及将故事从夫妻矛盾改写为“三人重逢”的创作意图,以达到“妾教(指妾或妻妾的劝诫)小有裨益”。比如“为夫赎罪”的动机,也与关汉卿的杂剧《苏蕙献锦回文》有关。 原作也已散佚,唯有现代高甲剧《新娘回文》据说是此版本的遗作。他们所创作的苏蕙故事,虽然在动机上大相径庭,但放在各自的身份和过往的创作中,似乎一切都有迹可循、合情合理。

苏蕙的故事形象,意外地出现在1993年内蒙古赤峰发掘的辽墓壁画上,名为《姬锦图》。画上有一首诗,依稀可见“□□征辽岁月悠悠,苏娘憔悴□无力担当,丁宁织送□□还我,一生情牵”,可见此时的故事版本还是接近《晋书》的。

宝山辽墓壁画_辽阳壁画墓_辽代壁画墓群

辽代壁画墓群_宝山辽墓壁画_辽阳壁画墓

宝山辽墓壁画中的苏晖送锦图。

考古发掘推断墓主人为契丹贵妇,甚至可能是辽代皇室成员。同墓中还有一幅“杨贵妃教鹦鹉(诵经)”故事的壁画。这座墓不仅为苏蕙的故事抹去了一层历史的尘埃,也展现了另一种历史真实。《千年佳人》最早的资料被认定为明代仇英的作品。早期服饰史学者没有意识到宫廷仕女画的风格化也包括服饰,因此将这类画中的短衣长裙、丝带环扣等视为明代女性的写实服饰。但《千年佳人》中的人物大多是明代的“古人”,无论是否穿着明代服饰都不是写实的。 这座辽墓《姬锦图》中的苏蕙虽然风格不同,但也着短衣长裙,头戴双环假发。这让人想起一些仙女的同一形象,比如《维摩诘图》中的仙女,山西晋城小南村二仙庙里的勒氏二女神像。只不过她们的衣服有宽袖,显得更加飘逸。

辽代壁画墓群_宝山辽墓壁画_辽阳壁画墓

山西晋城市小南村二仙庙乐家二女神像。

相比之下,《杨贵妃教鹦鹉图》的服饰风格则截然不同,发髻遮面,胸前着宽衣,与敦煌发现的晚唐五代贵妇十分相似,是另一种理想女性形象的刻画方式。壁画中的人物虽然是唐贵妃,但故事取自《明皇杂录》,这是一本专门记载唐玄宗年间传闻轶事的笔记。这难道不是对一位真实历史人物的演绎吗?

辽代壁画墓群_辽阳壁画墓_宝山辽墓壁画

宝山辽墓出土杨贵妃教鹦鹉图。

墓中还绘有身着长袍的侍女图像。相比于苏慧和杨贵妃,侍女显然是墓主生前身边最常见的真实女性。关于她们的故事没有流传下来,但我们最能想象她们的故事。设计或建造这座古墓的人,或许并没有刻意把如此立体的女性呈现给我们,供我们思考。在墓主身后的这个私密空间里,这些构成了她的现实与虚幻。在她认识的众多历史或故事女性中,她选择了苏慧和杨贵妃,陪伴她永恒的沉睡。这座墓葬或许是历代美人画集中画于一个空间的最早证据。

辽代壁画墓群_宝山辽墓壁画_辽阳壁画墓

辽代壁画墓群_辽阳壁画墓_宝山辽墓壁画

宝山辽墓壁画_辽阳壁画墓_辽代壁画墓群

宝山辽墓中确有两个侍女的形象,但她们的故事却没有流传下来。

铿锵七锦

现代闺房怨言的目的

如果说苏慧在《千年美人》这样的“百大美女”中占有一席之地是很容易理解的,那么,在这座辽代贵妇墓中,又怎么会只有她和杨贵妃两个候选人呢?

这个故事之前已有讨论,没有一个版本可以称得上令人惊奇。谜底的答案,还是在苏蕙的《璇玑图》中。武则天在序中赞道:“锦文回文,广为抄写流传,是今世女子之诉也,文人皆以此为鉴。”

辽代壁画墓群_宝山辽墓壁画_辽阳壁画墓

仇英、卢师道的《苏蕙与璇玑图小像》。

先说回文锦的“回文”。回文就是语言的“重复”。比如有些回文诗,正读倒读都可以,而且声调韵律和谐。有一首《题金山寺》据说是苏轼所作,虽然正读和倒读都是描写金山寺外的景色,但时间顺序不一样,可以读成两首不同的诗,而且都是完整优美的。

(按顺序阅读)

潮水随暗涛涌动,雪山倾倾身来,远处海湾的渔船在明月下捕鱼。

寺门对面有一条小松径,门槛前的泉眼处可见清澈的石浪。

辽阳壁画墓_宝山辽墓壁画_辽代壁画墓群

黎明时分,远处江边绿树成荫,晴天时分,海上飘来红霞。

极目远望,四面云接水,翠峰淡如千雁。

(倒着读)

淡雁指向几座青峰,远处水与云相遇。

晴天海面泛红霞,清晨河边树木葱茏。

以清波石眼泉为门槛,循着小路,可到达松门寺对面的桥。

明亮的月光照耀着远处渔港的渔船,雪山海浪默默地随潮水而动。

还有一种回文,只用几个字,从头到尾连成一个环,拆开成诗,每句都与前一句重叠几个字,字句重叠,意义不重复。例如《赏花归来》,也是苏轼所作,全篇只用了14个字,却构成了一首七言绝句。

马如飞赏花归来。

马儿跑得飞快,酒的效力又很弱。

等我酒醒的时候,天色已经黑了。

一觉醒来,已是黄昏,我又回去赏花。

回文形式多种多样,苏蕙的回文诗是最复杂的一种。现流传的璇玑图为29字×29字格局,中间有一个“心”字,共计841字。相传“五色”原是用来区分三、四、五、六、七字的,但在抄写过程中原有的颜色都丢失了。《璇玑图序》说这800多个字可以得到200多首诗,后来又出现了1000多字、3000多字、7000多字的版本。

但这些都是虚数,究竟能解出多少呢?

僧人启宗曾破译诗篇3752首;明弘治年间,文人康万民、康毓民倾尽一生,撰写了《玄机图诗读法》,又破译诗篇4206首。三、四、五、六、七言诗共计7958首。可见《玄机图》的精妙绝伦,并非古人所为。

辽代壁画墓群_宝山辽墓壁画_辽阳壁画墓

璇玑图。

自古以来,汉字的文字游戏就多种多样。苏伯禹妻子作《盘诗》的故事与苏蕙的故事十分相似,接近苏蕙早期小说中“妇人思夫”的形象。《盘诗》的形式也被认为是回文诗的来源之一。但盘诗只能“弯成字”,“不能复读”,更接近于排版格式特殊的杂诗。杂诗通过特殊的排版,形成视觉冲击力和阅读趣味性。宣机图也不是孤立的,如以塔状或山状排列的宝塔诗,字数逐层递增,但无论哪一种,都没有宣机图那么复杂、精巧。

铿锵七锦

云锦锦的精彩篇章

如果说《璇玑图》的“回文”证明了苏蕙的文采,那么,常常被忽略的“锦”载体则彰显了苏蕙不凡的织布技艺。许多与苏蕙相关的图像都表现了织布的场景,但所用的织布机却大相径庭。可以看出,画家只是将织布作为苏蕙的身份,而非场景的真实再现。比如《千年美人图》中的苏蕙操作的是单人织布机(画家省略了一些细节),《天工开物》中称其为腰织机,《农书》中称其为卧织机。

辽阳壁画墓_宝山辽墓壁画_辽代壁画墓群

《天工开物》中的腰带织机。

宝山辽墓壁画_辽阳壁画墓_辽代壁画墓群

这类织机结构比较简单,民间多用来织夏布,所以也常被称为夏布织机,在不少清代外销画中都能见到它的身影。这类织机一般只用来织素色织物,或者通过经纱的排列来织出一些条纹、格子等花纹图案。如果要胜任如璇玑图这样复杂的花纹图案,就需要手工织花,一般用竹签挑取所需的经纱,将纬纱织成单行的一个或多个像素点。手工织花非常考验织工的耐心和对花纹图案的理解和转换能力。记载中的璇玑图是五色的,手工织花一般不断纬,靠最上面的纬纱显色,能带的颜色并不多,如果需要色彩丰富,就需要断纬,这就是流苏织造。 从画中可以看出,苏蕙腰间似乎系着什么东西。横织机是用人力来控制经纱的张力,而流苏织机却是固定在织架上的。用横织机织出流苏确实很难,更重要的是,在苏蕙生活的年代,流苏编织还没有传入。

宝山辽墓壁画_辽代壁画墓群_辽阳壁画墓

清代外销画中的卧式织布机。

钱小平团队曾对《璇玑图》的复原进行探索研究,根据苏晖时期织机和《璇玑图》的复杂性,认为只有花楼织机才能做到这一点,并确认了五层经锦的织物结构。

宝山辽墓壁画_辽阳壁画墓_辽代壁画墓群

《天工开物》中的花塔机。

大家可能对此还没有任何概念,我们熟悉的“五星东升,惠泽华夏”锦是五层经编锦,上面绘有文字。中国丝绸博物馆利用老官山汉墓复原织机织造复原时,确认整幅锦的文字为“五星东升,惠泽华夏,诛南羌四夷,降单于,降天无疆”21个字,与宣济图的29个字十分接近,大家可以想象一下。钱小平选用的大花织机,就是大家在一些丝绸相关的博物馆里会看到的织锦用的织机,很高大,需要两个人合力织造。台北故宫博物院、大英博物馆、纽约大都会博物馆等地均有几幅类似的《苏晖宣济图》。 这些画作均出自仇英之手,是一幅幅长卷,讲述了苏蕙的故事,情节各异。画中使用的是双人花织机,也就是另一种小型花织机,主要用于织造宋锦。

《六朝前秦素绘玄机图》局部,台北故宫博物院藏。

宝山辽墓壁画_辽代壁画墓群_辽阳壁画墓

《素绘玄机图》,美国大都会艺术博物馆藏。

由于璇玑图没有实物遗存,我们可能永远不知道它是怎么织出来的,但从目前的探索来看,除了回文的精美,织锦本身也很难让人欣赏。其实,对于如此复杂的图案,用刺绣是最容易的,比如《百家红颜新诗》中的苏蕙就绣了出来。看来,分不清织与绣的,不只现代人。老官山汉锦织机、大花楼织机、小花楼织机等复杂的织机,都需要一个“编程”的步骤,将图案转化为织机能看懂、织工能表达的程序。而织工在花楼织机上的对应操作,就是将这个程序依次分解。因此,该类织机织出的图案,多为循环的,但璇玑图显然是单独独立的作品,也能从侧面了解苏蕙思想的深度。

辽阳壁画墓_宝山辽墓壁画_辽代壁画墓群

《百花齐放》中的苏慧。

奇妙的回文,精湛的锦缎,如此一本璇玑图的“锦书”,让人相信它能支撑一切誓言。即便所有的故事都以窦桃回心转意而告终,却依然让人觉得他难以配得上苏蕙这样的才女。在苏蕙离开名字之后,窦桃更像是这个故事的一个附属物。

《千年美人》中的女性,既有属于不同朝代的正史或野史,也有来自小说、戏剧的虚构人物,她们的故事除了美貌与才华,还包括那些桀骜不驯、个性丰富的女性。这一类女性画的题材也从“四大美人”、“十美人”变成了“百美人”,对于观众来说,也从被动的听教模式,变成了主动参与评价的模式。比如看似毫无缺点的苏蕙,她的故事与才华,赢得了历代无数文人的同情与赞叹,被认为是感情真挚、才华横溢的女性代表。 但她也遭到了戏剧大师洪升的批评,认为她“是个很坏的妻子”,丈夫对新欢的爱是“妒忌和抛弃,这才是正道”,所以坚持要有妻妾共处的“大团圆结局”。

“美人”种类繁多,似乎每一种欣赏都能找到自己的切入点。然而画家画中美人的容貌和衣着却与此相反。《千年美人》中的美人似乎都拥有椭圆脸和细眉细眼。因此,一些人常常认为明清仕女画象征女性,显得平淡无奇。就像世界各地许多大博物馆收藏的《素绘璇玑图》一样,它们应该有一个范本,并根据时代的需要不断复制。甚至《千年美人》在日本也有《嘉芙仁立图》,与此几乎一模一样,但后者是白描,应该更古老,要么是底本,要么是速写。

辽阳壁画墓_辽代壁画墓群_宝山辽墓壁画

《仕女图鉴》中的苏若兰织锦画。《仕女图鉴》为《千年美人图》的白描粉本,可供不同画家临摹、再创作参考。

虽然绘画项目有限,但这些美人画原本的受众群体,依然充满神秘色彩。卡希尔认为,女性是美人画的受众,她们通过美人画中的各类仕女来确认自己的角色;黄小峰认为,男性是仕女画的批评者,他们通过画中的美人来体验自己的角色。无论哪一种,他们都很确定,在看似单调的形象背后,无论是画中的人物,还是观者,都在试图展现自己的各种样子。

辽阳壁画墓_辽代壁画墓群_宝山辽墓壁画

苏晖在《淑女相册》中。

版权声明

本文仅代表作者观点,不代表本站立场。
本文系作者授权本站发表,未经许可,不得转载。

分享:

扫一扫在手机阅读、分享本文